文丨特约评论员 胡印斌
在这个寒冷的冬天,学者王学泰先生逝世的消息迅速刷屏。先生生于1942年12月,卒于2017年1月12日,享年75岁。
王学泰先生的影响,更多在知识界。尽管其关于游民与流民的研究并没有得到这个社会充分的认知,更不要说像于丹等人一样借助传统文化而成为现实世界的“网红”,但他的影响注定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深刻楔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。就像青年学者张宏杰微博感言:“我认为他关于中国游民文化的研究,是1949年以来为数不多的旧墙上开新窗式的学术成就。”
张宏杰没有沿用“旧瓶装新酒”的惯常说法,而是采用了“旧墙上开新窗”这样不无拗口的表述。二者意涵相近,但后者显然更能突出王先生“打开窗子向外看世界”的学术旨趣。相较“装”带来的封闭与保守想象,“开”更符合板荡时代的学术追求与公众期待。是的,我们所有的努力、所有的挣扎、所有的浩荡绵密,都是基于对这个时代更开放、更多元、更宽容的殷切期盼。
与王学泰先生一样,我们都看到了江湖,以及辗转挣扎于这个江湖中的游民、流民、暴民。我们也真诚地希望,江湖隐去,每个人都生活在坚实的土地上,所有现实乃至潜在中的游民、流民、暴民都能有机会成为公民。
金庸先生说,“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”;王学泰说,“有江湖人的地方就是江湖”。而无论这种争议如何发酵,对于每一个人而言,其实都应该讲究规则意识,并在规则范围内平和地解决问题。就像王学泰先生此前所言,文明的一个标志,“就是尽量少使用暴力,人和人尽量用和平的方法。”“人类文明的第一步就是懂得了用交易处理人与人之间利益关系。”
在一个几千年来一贯强调以“力”胜、强调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传统文化里面,平和之难,难于上青天。也正是意识到个体每每临于不测风险的窘境,传统中国人习惯将血缘关系泛化、延伸,并结成由近及远、差序格局的各种团团伙伙,以攫取利益、对抗外部环境。这也导致“我”之外皆是敌人的斗争思维。这种思维的牵引力量是如此强大,以至于每一个人都很难置身事外。

2016年,在谈及当下声势浩大的城市化进程时,王学泰先生发出凌厉的预警:不要将农民工逼成游民。他说,“农民工年轻时抱着希望到城市来,等到老迈还乡,他们二三十年所创造的财富,自己基本上没有享受到什么,这是极其不合理的。但他们得到的,和他们应该得到的相差太远。所以国家要推动农民工融入城市,不能以加强城市管理的名义排斥农民工。”
王学泰的洞察,并非仅仅停留在“善待农民工”这样一个浅层的温情上面,而是直抵历史治乱兴废的腹心,即,人的因素永远是最核心的因素,也是与时代大势紧密关联地因素。割去制度环境的诱因,侈谈人性善恶,并无意义。农民工从来不是一个个单薄的、原子化的绣像,而是一个群体、一个社会。向左走、向右走?关键在于外部制度环境是不是具有足够的善意。易言之,究竟是驱赶他们使之成为流民,还是接纳他们使之成为新市民,并不难选择。
在《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》、《水浒与江湖》等专著中,王学泰爬梳整理,不再胶着于精英文化,而是从学者葛兆光先生所言之“一般知识、思想与信仰”入手,深入游民社会与底层江湖,探讨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,拎出“游民文化”这个概念,不仅破解了传统社会千载以下的秘密,也开启了当代人认识中国社会的新视角。他的研究告诉人们,水浒的世界并不遥远,如果不从根本上祛除江湖的土壤,则公民社会的愿景很难实现。
这其中,知识人(王学泰先生喜欢自诩“知识人”而非“知识分子”)的使命,正在于筚路蓝缕、以启山林。这是他的呐喊,也是足履所及。而其思想资源,不外乎旧学新知。一者,他赓续前贤,指出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命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反映了大多文人士大夫的心声,“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(知识人)存在的价值,才会独立思考,这是思想多元的基础。”
再者,王学泰先生也更知识人的现实关切、强调现代社会的公民意识。他说,“为什么我就强调自然生态下的知识人,就是让知识人自生性状态下成长,刻意去培养、改造往往费力多而效果下,弄不好还会出现反效果。”“应该尊重人性、人性只能引导,不能强扭;应该尊重社会本身的自生性,社会本身会根据需求容纳各种各样的人才。”“公民自觉不只是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和义务,更多对于公共事务的参与,并从中培育公德心,从而建立起全新的社会秩序。 ”
当然,这种现实关切也与王学泰先生的人生历程密切相关。他曾经自述,“我这一辈子是非常倒霉的一辈子”。怎么讲?他1957年上高中,而那个时候,“学校就变成一个基本上不是读书的地方了”,再往后,则是各种运动,“自己想学的东西没有学到,例如当年想当个专家学者,能够独立思考一些问题,结果泡汤了。”
在专业上,尽管王学泰先生的本业是诗歌史研究,也有《中国古典诗歌要籍丛谈》《清词丽句细评量》等专著,但更多的仍是把文学与历史勾连在一起研究。“这就是搭界研究,有时波及社会,有时波及文化。”
可以说,王学泰的人生其实就是一部微缩当代史,基本上属于醇酒型人生,愈到晚年,认知愈是清晰,历经岁月淘洗后的人生也因此而放射出灼目的光辉。这当然很难得,毕竟在其思想最活跃、人生可能性最多样的时候,很多光阴是被生生抛掷了的。但同时也未必不让人叹息,如果中国人独立思考的环境更宽松些,这个社会是不是会好些呢?
历史没有假设,人生很难复盘。无论如何,王学泰先生已经用他扎实的学养、深刻的关怀、睿智的判断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学者可能达到的宽度与高度,并率先走出江湖,走向宽阔的大江大海。
他指出,江湖社会只是一个过渡阶段。最终要走向公民社会的。对此,我们都深信不疑。先生已逝,同样的山高水长,同样的悲欣交集。 